编者按
春节假期已经结束,这一次回乡之旅是不是又有颇多感触?老家是不是又变样了?对老家对童年对父辈的记忆还在吗?
春节假期,思想潮发布了“回乡见闻”的征文,获得不少朋友的支持。今天起陆续推荐其中颇值得一读的几篇,下文是第二篇。
本文作者是某大学行政人员,家乡:广西都安县。
一个村庄里的新年
文|PG13LHN
一
因为闰九月,2015年的春节,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2月17日下午,我匆匆回到熟悉的小山村。到家呆了几个小时,我都没有听到杀猪的声音。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了,养肥的年猪在更早的几天已经被宰杀完毕,这会它们的肉正在被乡亲们挂着,等待做成各种各样的美食。
过年杀猪,是这里农村的习俗。凡是有壮劳力在家的,几乎都会养一头年猪,然后在腊月二十三至除夕夜之间杀掉,供全家过年团聚时享用。每年年关将近之时,村子上空便充斥着年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养猪不容易,杀猪更难,从捅刀子、到开膛破肚、再到剔骨切肉,讲力气更讲技艺。村子里人人会养猪,但会杀猪的刀手却有点供不应求,腊月里他们便带上铁钩和屠刀,在村子里东奔西走,挨家挨户帮人杀年猪,俨然是村子里最忙碌最重要的头面人物。没有他们的一刀见血,村里人过年就少了很多口福。毕竟,吃好——是春节里最隆重的主题之一。我的大表哥便是村里的著名刀手,虽然年近六十,但苦于村里没有什么年轻人接班,今年仍然帮左邻右舍捣腾了不少年猪。他自己家的年猪则是17日上午宰杀的,晚上,我和家里人便应邀到他家里吃饭。
大表哥家四世同堂,舅爹和舅妈八十多岁了身体都还很硬朗,除了带曾孙女做家务,偶尔还下地干活。今年杀的年猪就是舅妈养的,她在八十岁左右经历了两次大腿骨折,手术后仍然不忘劳动。勤劳,是伴随她一辈子的品质,也是很多中国农村妇女的标志性特征。她们只要还能站着,就不会停止干活,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养育自己的子女,也把热爱劳动不怕辛劳的品质传承给自己的儿女。大表哥已经戒了酒,简单吃了点饭他就离席,去到灶前开始做他的春节重头菜——红扣和白扣。
这两道菜都是因为其颜色而得名。红扣就是我们常说的扣肉,村里人一般挑年猪身上最好的五花肉,切成鼠标垫大小,抹上点盐和醋,放到油锅里炸到肉皮微卷微红肉质微熟后捞起,待到食用时切成小片,加上配料进行蒸煮,经过这些程序之后,上桌的肉香气四溢、皮脆肉甜、肥而不腻,是春节里必不可少的菜品。白扣其实并不白,也取材自年猪身上,选那半肥瘦的,切成10公分左右一块,夹到和好的面粉糊里转一圈,待它周身都粘上白面糊了之后,就扔到油锅里炸,面粉被油炸黄肉熟了就捞起来,可以直接吃了或是切片放碗里蒸。这东西是肉食和面食的美妙结合,吃起来又香又有嚼劲,还可以不配其他饭菜直接当零食吃。大表哥不仅是著名刀手,还是红扣白扣的大师级人物,村里有要办群宴的,都经常请他去做红白双扣。我已经好些年没见他做过红白扣了,这次看他坐在灶头,悠然地衔着一支烟,烧着柴火,在油锅旁娴熟地操练着,她的小孙女上前抱着他的脖子闹娇,他就塞一块炸好的白扣给他吃。我看着这些,心里就涌出了两个字——年味。
晚饭后不久,大表哥的大儿子峰从非洲发来QQ视频,要跟我们聊天。峰已经有两个女儿,二女儿出生不到半年,他就跟村里的几个同伴,随工程队到安哥拉建房子。两年过去了,二女儿已经会说话会跑步,他仍然没能归来,只能在电话里和网络上跟家人联系。我们把镜头对准挂起来的猪肉让他看,问他在那边如何过年,他说公司会宰一头牛,放假休息几天,但是想出去玩是不可能的,他们语言不通,当地的治安情况也不好。峰在视频里跟家里人轮流对话,彼此互相问候,聊聊各自的情况,送上新年祝福,就又各忙各的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大家收拾收拾就睡了,第二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拜神,是除夕那天的头等大事。在村民们的心里,北边山脚下的一寺一庙守护着的大家的幸福安康,每年除夕一定要虔诚地前往祭拜。除夕的凌晨刚过,山脚寺庙那里就会传来鞭炮声,就知道已经有人去拜神了。有些家庭非常积极,喜欢去争做每年除夕第一家祭拜者,就像电视里众人争着去少林寺敲新年头钟,好图个吉祥的兆头。第一声鞭炮响起后,这声音就不断响着,往往持续到除夕的下午三四点,这意味着那天陆陆续续有人前去拜祭。祭品里,蜡烛、檀香、纸钱自不用说,一只皮黄肉厚的熟鸡、三或者五杯酒、两碗米饭、一碟盐必不可少,其余则是水果、点心、饼干、糖果之类。一般先拜寺再拜庙,每个地方供拜10分钟左右,末了都要烧沾了鸡血的纸钱,当地人称这样的纸钱可以保全家平安、六畜兴旺。上午9点至11点,是祭祀的高峰期,寺台或庙台前都挤满了脑袋,烛光飞扬烟雾缭绕。人们一边排着队,一边谈论谁家的鸡更肥美,谁家的祭品更丰盛,久不联系的同乡互相交换手机号码,在说笑中完成一年里这最后一次重要的祭祀活动。
拜神回来,各家各户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为了这一餐饭,外出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故乡,享受团聚的美好时刻。在年夜饭这种场合,鸡肉、鸭肉、鱼肉、猪肉、牛羊肉,在除夕夜的餐桌上彻底诠释着丰盛二字。一顿饭下来,平均每人会吃掉一斤半到两斤的肉。由于在南北方都呆过,也到过多个不同的城市,我觉得家乡人是超级爱吃肉的,在家乡人的餐桌上,无论是家庭聚会,还是餐馆设宴,都会有一半以上的菜是纯肉,而且全是大块的。我在北京、上海、河北、山东、四川的宴席上从未见过这种景象。进食大量肉品的行为,显然是不那么健康的。想来想去,这吃大肉的风气可能跟以前没肉吃有关系吧,十几年前,这个穷山村的人们,想要每个月吃一次肉都很困难,有的家庭甚至煮菜都没有油下锅。现在生活水平好了一些,就开始大鱼大肉起来。我的肠胃消化吸收能力没那么强,吃了几块鸡肉和鱼肉,就第一个饱了。
二
当我放下碗筷在屋前晒场溜达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的天空开始看到有人燃放烟花。突然,公路上射过两束移动的灯光,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好像是救护车。灯光在村南角的公路边停了下来,我心头一惊,想到了村民中那位90多岁的老人,莫非是她出事了。当医生的哥哥听到警报声也从房中跑了出来,说不是救护车的声音。好奇心驱使,我们两人都打开手机电筒去往声源地看个究竟。
出事的地方离我家有100多米远,我们看到一辆过路的蓝色雪佛兰倾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左侧车轮全部陷进沟里的杂草中,引擎盖左边和左大灯严重损毁。刚刚听到的警报声由一辆拖车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吸引了三四十个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现场手电筒的光亮随着人员的走动晃来晃去,嘈杂声不绝于耳。拖车归村里一个年轻小伙所属,他闻讯后就近赶来救援,否则在除夕夜吃年夜饭的档口绝对很难找到救援车。但很可惜,小伙子看了看足有半米多深的水沟,摇摇头示意车主无能为力,说得需要吊车出马。车主听后焦急万分,他在电话里跟保险公司的人嘟嘟囔囔了几分钟,然后和自己的老婆沮丧地给事故车拍照。这时候,有几个前来围观的人建议说车子也就一吨多重大家合力把车抬到路面上,再用拖车拖走。车主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做法。家近的村民很快找来三根长木头做杠杆,现场的年轻男人们分成三组去撬杠杆,其余人看到车子翘起来一点就往下面垫石头和方砖,等车子被杠杆撬到水平高度,众人又推又抬,终于把车子从沟里弄到地面上。车主对乡亲们感激不尽,略显滑稽地直呼我们村都是好人,并拿出香烟分发给大家。最后,车主从尾箱拿出备胎,换掉被扎破的左前轮,开车走了。我们之中有人提醒他车子碰撞较重,功能可能受损,用拖车拖走更安全,但他赶路心切,没有采纳我们的建议,哪怕那个备胎看起来个头小了一圈,完全没有靠谱样。
我从人群中听到,天还亮的时候车就出事了,事故原因是车主的孩子坐在副驾驶座位玩烟花,长烟花筒卡住了方向盘,车子就掉进沟里。然而,这是一段直路,右边庄稼地左边是水沟,从来车方向按交规靠右行驶,永远不可能掉到左边沟里。哪怕方向盘被卡住,直接踩刹车停下来就能解决问题了。再者,小孩子是不允许坐在副驾驶座位的。这车的车速一定太快了,司机可能疲劳驾驶,要不就是接打手机分神。大人缺乏安全行车意识,出事了就拿孩子当挡箭牌,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围观的人们都说,这车人真是祖宗保佑。
这起烟花引发的交通事故,成为小山村除夕夜的特色插曲。我在人们纷纷扰扰的谈论声中离开现场,回到家里打算看春晚,传说中的大尺度春晚反腐节目,对我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刚在电视机前坐下没几分钟,村里一个大我几岁的同乡X,带着他的侄子来串门了。他在县委组织部工作,能说会道,是村里青年人中的红人,我妈妈和我哥哥经常跟我提到他,暗示我要像他一样考取公务员光耀门楣。他进门后先跟我妈问好,然后就东拉西扯侃起来,一说话就满嘴的酒气。因为以前经常一起打球,他跟我关系还算不错,我看出他在年夜饭上喝得差不多了,就跟他说着一些不着四六的话。后来我哥也出来了,他就又在电话里吆喝了几个朋友,叫我们跟他一起去巡村。
人齐了之后,我们去了第一家,那里聚了四个人在打扑克牌,旁边还站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地说话,有几个小伙子抽着烟,臭味熏人。我看到牌桌上手机或烟盒底下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这自然是在赌钱了。长久以来,玩牌赌钱都是这个村子里主要的娱乐活动,过年的时候赌风更甚。回乡过年的人们,无论是为体制服务的工作稳定者,还是外出飘泊打工的游子,都在过年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坐到牌桌前消遣。我站在旁边看他们打了好几圈,还是没太弄懂他们的玩法,还被烟味呛得难受。我蓦地觉得心中悲凉,我既没有钱小赌怡情,也无法欣赏同乡人的牌技,连他们习以为常的香烟我也受不了,俨然是故乡的一名怪客,跟熟悉的面孔完全找不到共同语言。呆了十几分钟,X就叫我们撤退,去他家里。
他家侧门旁的地里停了三辆轿车,我们进到堂屋,看到X的哥姐们也在玩牌。X马上叫他们把牌桌撤掉,换上一张大圆桌,摆上水果、花生、瓜子,招呼我们全都坐下。然后,他叫老婆找来杯子,让他侄子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一扎啤酒,说是今晚的任务,每人一扎起步,喝个痛快。众人都一脸错愕,本来说好要巡村串户的,怎么变成到他家喝酒了,而且,他之前就已经喝多了。我堂兄见状不妙,指了指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我们喝半小时,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们都要回家烧炮竹放烟花迎新年的。”他话没说完,X已经举杯站起来叫大家干杯了。盛情难却,大家就这样喝起来了,干完第一杯就是八九个人互相敬酒。我是年纪最小的酒量最差的,连续敬了几位兄长三四杯啤酒,只感觉肚中翻滚,喉咙难受,急忙跑到他家侧门玉米地边吐了起来。折腾了五六分钟,我到厨房找水漱口,本来应该趁机会逃跑的,但出于礼貌,我又回到了酒桌边。这下可好,几个哥哥见我回来就连续回敬我酒,我无奈地再喝了几杯,可怜我的胃再也承受不起,只好又跑出屋外吐了。这次几乎把年夜饭上吃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了,而且我感到酒精侵蚀到大脑,头晕乎乎的。等我再次回到酒桌旁,一同来的几个哥哥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去跟X告辞,他搂着我的肩膀不让走,一定要我继续喝。他的妈妈和姐姐知道我酒量浅,而且他已经醉掉,就拿了两罐加多宝给我们喝。这时,已经过十二点,羊年真正到来,爆竹声、烟花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宛如上演一场小规模的军事战役。
X的侄女也跑到屋前放起烟花来,在这个村里,他们家最早放烟花的家庭。我还是个初中生时,X的一个姐姐嫁了香港皇家警察,有一年春节这个香港女婿跟老婆回来探亲,他们家放了近一个小时的烟花,成为轰动小山村的新闻。那时候,村里人过年就只是烧炮竹,烟花是万万买不起的。后来,其他的家庭也逐渐在春节烧起烟花来,他们是村里的先富者,在节日的喜庆中通过烟花的绚丽多姿来展示自己物质上的优越性。我在X家屋前的空地上沉静地站着,感受着夜空中那稍纵即逝的美好,他在我耳边说的话被淹没在烟花和炮竹的爆炸声中。最后,我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烟花盛放的照片,这是静谧小山村热闹过的证明,每一次烟花绽放的背后,都凝聚了山里人刻苦奋斗的血汗,寄托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
从X家回到家里,春晚已经接近尾声,那首标志性的《难忘今宵》正在唱响。经过晚风的吹拂,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坐在火盆边跟年迈的母亲说话,她又是追问我刚才X提到的我的女同学是谁,又是嘱咐我要多看书备战公务员考试。母亲的话使我深感愧疚,奔三的我至今还让她操心我的工作、感情和婚姻。她还说了一些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瞎跑要在家乡找个稳定工作之类的话,都很有道理,我无言以对。在她的世界观里,只有公务员、教师、医生这些才是真正的工作,只有从事这样的工作,我才算是有出息。村里的那些父辈和祖辈,他们的想法也大致如此,有的人碰到我甚至问我分配在哪里,他们觉得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工作肯定是分配好了,已经是国家的人啦。没有在体制内工作的我,听到父老乡亲们的这些问题,欲哭无泪,如芒在背,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还胆敢回老家,脸皮真的够厚了。让妈妈叨叨了一阵,我就劝她去休息,自己也上床打开手机电子书,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去。
三
大年初一,我睡到了上午10点多。往年的今天,我都赶早起来参加村里组织的篮球赛。这是小山村的春节传统保留节目,从我记事起,20余年来几乎年年引爆春节人气。春节篮球赛通常以村委会的名义主办,但实际操作却是由几个篮球爱好者来负责,其中最热衷这项赛事的是唐,从制定赛事规程、张贴告示海报、组织球队报名、分组抽签,到落实赛事,再到担任裁判员、解说员等等,唐都会全程参与。前些年唐因为舍身贩毒被抓入狱,比赛一度中断,小山村的春节沉寂了不少,人们突然间就少了道春节文化特色餐。后来他办了保外就医,春节篮球赛又重新打响,传统得以延续。今年春节,唐没有露面,听说他的亲戚发生医疗事故,他去跟有关方面讨说法,然后就又被弄进去了,估计要到2020年之后才能回来。
唐已经过了40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还是远近闻名的象棋高手,但他没有结过婚,没有稳定的工作,平日里喜欢吹点牛皮,因为身体有隐疾,也不怎么劳动,因此成为乡里乡亲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一方面对他冷嘲热讽,一方面也同情怜悯。没有他的春节,小山村冷清无比,似乎少了点什么。细想来,抛开他贩毒的罪行不表,他对家乡的贡献还是挺大的,我有一点怀念他。
当我正在因为无球可打手痒心痒的时候,我的发小—也是我的春节篮球队友卢打过来电话,说隔壁村有球赛,叫我收拾收拾一起过去。我兴奋地换上衣服鞋子,他已经开了摩托车在路边等我了。我们沿着乡村公路开了十几分钟,到了隔壁村的篮球场,几个队友早在那里练球了。我们稍微活动了一下关节,就上场跟他们一起投篮热身。但遗憾的是,由于组织不力,隔壁村的球赛最后也没有打起来。我们自个玩了下半场斗牛,悻悻地开车返回。
同场斗牛的人里边,有一个同村的大我几岁的松哥,是市委某领导的秘书。我的发小卢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小领导,吃过午饭后,他就叫上我去松哥家玩。松哥跟几个邻居正在屋檐下玩拖拉机纸牌游戏,他那身体状况欠佳的母亲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斜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我们到后,卢加入了牌局,我则坐在旁边观战。后来下了大雨,我们将牌桌搬进了客厅。我发现他们家的电视装了一个特别的卫星接收器,可以收到很多港台的电视节目,松的哥哥正在看某电影频道的一部英文原版西片,我瞅了两眼就确认是那部著名的《2012》。松的家庭在村里绝对属于最上层的,松由选调生起步,三十出头便是市委领导的秘书,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松的哥哥是一家电梯公司的高层领导,松的嫂子据说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个春节没有回家,正在美国访学。发小卢和松哥他们一边打牌一边闲聊,我推想卢是要跟松搞好关系,以给自己和公司的带来一些便利。期间松哥问到我的情况,得知我是985高校的硕士,却在小县城做一份工资低廉毫无前途的工作,便说争取找人帮我进某本科院校当老师。我感觉得出他有想帮我的意思,但我很笨拙地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犹豫了一下只好说某学校真的不错,还出过几名作家。
回来的路上,发小卢略带责备地跟我说,松哥都已经发话说帮你了,你怎么不懂这种提示呢。我本来要告诉发小说“我想靠自己再努力一把,找到转运翻身的机会”,但欲言又止,轻描淡写转移了话题。对于找关系托人办事,毕业两年多我仍旧没能适应,我怕会遭人非议,更怕欠下人情债不知何以回报,在社会化的道路上,我走得很慢,在晚熟中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煎熬。
传统篮球赛停摆的大年初一就这样过去了,除了零零星星的烟花爆竹声,小山村没有任何整体的新春热闹气氛。初二是女婿携妻子妻女拜访岳父岳母的日子,我还没有结婚,就在家呆着帮妈妈做一些家务,晚上我又到村子里转了一下,走了三个家庭。一个家庭的人几兄弟正在商量着怎么处置家里的地,他们都在外工作,父母七十多岁但不愿离开农村跟他们进城居住,他们打算把远的地租给别人种甘蔗,近的自己家种点玉米和蔬菜,山地则用来种树。他们几兄弟都是没怎么读过书,但脑子尖得很,在外边打拼十数年也车房俱备,算是农村青年个人奋斗的典范了。善于处理人际关系、长于精打细算、对国家相关政策敏感,是他们给我的深刻印象。他们关于处置家里农地的讨论,多半是考虑到了当下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的背景吧。底层人物的老成持重、对时局的反应和对生活的算计,很多时候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另外的两个家庭,聚集了一帮人在自家的晒场上烧烤,这种在城镇里流行的生活方式,被外出打工的人们带回农村,成为了春节亮点活动。我在烧烤现场看到了很多儿时的玩伴,他们早早放弃学业,现在都已结婚生子,我跟他们聊了一些近况,见他们酒喝得威猛,感觉久留必定凶多吉少横着回家,在跟主家敬酒示意后就脚底抹油溜了。
四
大年初三,我的三个姐姐三个姐夫来拜年了,但他们此行更重要的目的是来帮我家修房子。房子是前几年建的,由婶婶的弟弟C带队施工。这真是一个让我们家遭罪的决定。建房子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哥哥在县城上班,监工的事情,就完全由我妈来负责。她一个农村妇女,对建筑完全没有了解,每天就给工友烧饭做菜喝点小酒,以为都是自己亲戚和老乡,对他们好点房子就能修好。没成想,工钱也出了,饭钱酒钱也出了,老妈子头发还白了不少,房子建成后第二年就楼板出现裂缝,严重漏水。雨季的时候,楼顶的水渗到房间里,房间的天花板直泛黄掉灰,好好的混凝土结构房子,漏水比泥瓦房还厉害。想给房子加一层,又见墙体有裂纹加下沉,怕地基不稳无法承重。
妈妈找到C问怎么干的活,他说是水泥有问题,但同一批水泥我们找别的人做厨房地板就没见有裂纹。C怎么说也算是亲戚,我们不可能向他索赔,找他修漏水他明显是个草包干不了。妈妈痛骂了他一顿,一家人在漏水的阴影下苦不堪言。之后的几年,家里想尽各种办法给房子防水,但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漏水面积越来越大。今年2月,我们参考了村里其他漏水住户的做法,从县城找了一家湖南人开的店,花了一万多块钱,给房顶搭彩钢瓦防水。为防止强风把雨水吹进来,还得给房子两侧封边,如果请湖南人做,还得花不少钱。最后,会电焊工的大姐夫决定亲自出马,来搞定这件事情。初三初四两天,三个姐夫、哥哥和我几个人在房顶不停的忙活,大姐夫担任焊工和总指挥,我们几人充当他的助手,共同完成房子防水这一工程。
与此同时,妈妈、三个姐姐和嫂子,则在厨房里苦干,既料理十几人的一日三餐,还包起粽子做起年糕来。哥姐的孩子们,在村子里快乐地玩耍,他们一会儿追鸡赶鹅,一会儿去看牛拉犁,一会儿又操起木棍,在屋前地里满头大汗地比赛挖红薯。对于在县城里长大的他们,这些事情有着磁铁般的吸引力。村子西边,一户人家请了拖拉机来耕地,听到动静的村民都跑出来站在路边观看。在外出务工及人口老化的背景下,村子里养牛的人家锐减,会犁地的牛和农民越来越少,耕种变成了一个难题。前几年,政府在村里号召农民种植甘蔗,并宣传说种甘蔗更赚钱更划算。用来种植甘蔗的地,政府找拖拉机免费翻土,若用于种植玉米或其他东西,只能自己用耕牛解决翻土问题。如果农民自己请拖拉机翻土,一亩地要收费100-150元不等,这对农民来说也是不少钱了。为此,很多人家都种植了甘蔗,但两三年实践下来,种甘蔗也赚不到什么钱。因为物价上涨厉害,砍甘蔗搬运甘蔗都涉及到很多开支。今年很多农户又开始毁甘蔗种玉米了,于是就出现了这里拖拉机翻土,那里耕牛拉犁的景象。无论如何,每年的春节,过完大年初二,村里的农民们都开始到地里干起活来。农民们没有春节假期这样的概念,连休七天对他们来说是另一个异次元的事情。劳动,是农民永恒的主题,土地牢牢牵系着他们的命运,他们在地里播下希望的种子,辛苦耕耘着自己的人生。
修完房子之后,春节假期接近了尾声,我参加完两场村里的婚礼,就返回了工作的县城。这两位新郎跟我年纪相仿,均在外地打工,一个娶了南宁的媳妇,一个娶了本村的女孩。婚宴在六十桌左右的规模,除了男女方的亲友,村里的大部分家庭都收到了喜帖。村里经常在家的人,也都会前去帮忙做各种事情,这毕竟是大型的宴请,人手是必须有保障的。主人家在屋后临时搭了几个大灶,用于张罗婚宴的菜肴。在屋内屋外任何可能的空地上,摆上桌椅设宴,宾客凑够一桌就上菜,吃完给下一批挪地方。宴席上,仍然是肉类主打,山羊肉和烤乳猪是冠亚军,还有鸡肉、扣肉、炸鸡翅、精肉等等,春节里家家都吃腻了肉,在婚宴上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大多数人都是每种肉夹一两块尝尝,男宾客有嗜酒的就多坐一会,不喝酒的草草吃完就撤了。
在小山村,红白二事是维持人际关系的重要纽带,不论是婚嫁,还是丧事,都会设有人情簿,由专人对往来宾客及钱账进行登记。通常的情况是,A家里有事B来了,到B家里有事时A就会去,封上跟人情簿上同样数额的钱,还B这个人情。但这也会有通胀的因素在里边,倘若十年前A家丧事B去了,封了20元钱,现在B家办喜事,A来了只封20元,就不合理。这样A心里过意不去,B也会对A略有微词,因为20元在今天的农村已经不足额以做红白事的人情钱了。所以,大家主要还是参考红白事发生时的人情标准。
我参加的这两场婚礼,人情钱主要是50元和100元两种。按理说,关系更亲近的,封100元,关系较一般的,封50元;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封100元,经济条件差点的封50元。但在交人情钱时,我注意到了有趣的现象。村里人我基本上都认识,我看到有与主家关系较近的封了50元,关系较远的封了100元,有个家庭经济较困难的与主家关系一般的也封了100元。原因就是,他们在缴纳人情时都在旁边先探个究竟,那一页纸上,如果登记的人给50的居多,他们就给50,如果给100的居多,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跟上100的标准。有些人轮到他们登记时,书写员正好翻到一张空白的页面,交钱的人还会要求看一下前面的情况,以决定自己交钱的数额。可见,人情是一件让农民们很苦恼的事情,主见在这里的用处不大,很多时候他们只能从众。对于主家来说,来的宾客越多,收到的人情钱越多,代表他们家在村里的地位越高,越有面子,也预示着他们通过办婚礼丧礼,实现了一定的经济收入。
我不清楚这两对新人是自由恋爱还是经媒妁之约牵手,我更希望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本来想打听一下嫁妆、彩礼之类的事情,但后来终于没有开口,我怕会被这些数字吓到。看着主家的宽敞楼房,屋里屋外人头攒动的宴席,贴着红花的迎亲车队,以及在白天里燃放的烟花,我感觉结婚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在农村,结婚也需要高昂的经济成本。
五
这是我在老家过的最短暂的一次新年,大多数时间里,我话都说得比别人少,只是在静静地看、听。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村青年,由于长期在外求学和工作,我头一回深切感受到自己对家乡的疏离。在城市里没能站稳脚跟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在家乡生活的能力,以及意愿。我已经不会耕地、扛不起甘蔗、挑不起大粪。最重要的是,我再也无法适应被家乡人置于放大镜下那种诘问和谈论。在这个小山村,没有大都市中泾渭分明的个人界限,任何的失败或不堪都无处隐藏,当你想躲起来自己舔自己伤口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很多事,直接往你伤口上吐口水和撒盐,有些还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所谓的农村知识青年“回不了家”,大概就是我这样的情况吧。
这次新年回家,对媒体和公知所提的“农村的凋零”感同身受。春节时的故乡并不缺少人气,有很多的汽车、摩托车,衣锦还乡者给山村带来很多新鲜的玩意。但这仅仅是过年时的短暂喧嚣,平日里,衰败和凋零在这里无情地上演,村小学的学生锐减,青年人均外出谋生,老房子无人维修,有能力的人都迁到镇上或县里居住。我所感受到的是,家乡有着自己独立的社会运作系统,人情、关系、面子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人与人之间的勾连,靠血缘关系和农民情谊维系着。经济活动呈现极大的随意性,没有成熟的契约意识和维权意识,完全靠个人道德来进行监督,一旦出现纠纷根本无法解决,村委会在农村公共生活中的作用不大,传统的村规民约面对新时期的问题已经无能为力。文化生活上,小山村几乎是一片荒漠,任由赌风横行。
值得一提的是,信息化和全球化的触角正在撩拨着这个偏远的中国小山村。村里的不少家庭都安装了解密的电视机顶盒,人们可以看到欧洲五大足球联赛的直播,也能看到美国好莱坞精彩纷呈的商业大片。移动4G网络已经覆盖到此,互联网宽带可以通到家里,只要愿意花钱,他们就能在村里上淘宝、百度、twitter和facebook。鲍德里亚艰深晦涩的名著《消费社会》被我这样的屌丝带进了小山村,村里的能耐媳妇跑到美国去访学,也许以后村里还会有美国媳妇、日本媳妇、德国媳妇、俄罗斯媳妇。另外,村里有不少的青壮年男子曾经或正在随工程队出国参与路桥和房屋建设工程,他们带着亲人的牵挂、寻路生活的意志和改变贫穷状态的渴望,在厄瓜多尔、安哥拉以及非洲其他国家奉献自己的青春。他们是命运的劳工,成千上万像他们一样的人,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既给家人带来热烈的盼头,也为中国赢得全力援建非洲的国际声望。今天的中国能够在非洲掌握相关话事权,与这群国际民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过年时在家跟哥哥闲聊,他对我说:“小时候放牛去过很多地方,我们村比周边其他村都要大,地势更平坦,以前那些比我们偏远的山村,都爱把女儿嫁到咱们这。现在人家都往外跑把家全搬走了,我们已经成了最后的山村。”我听后,开玩笑着把故乡的小山村形容为“世界的尽头”,但内心里,我绝不希望如此,我想看到这个小村子焕发出鲜活的力量。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思想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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