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孙少平,是作家路遥刻画的黄土高原陕北农村的两个不同追求、不同类型的青年形象。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两个回乡青年人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场农村改革,选择了不同择业观。少安选择扎根农村,借助各级政府支持个体经济的“跳板”,改变个人及家庭的命运,是立足农村的农民青年代表;少平是不服命运安排,走出农村的代表,抓住转移农村户口和招工的机会,挤进体制内是知识青年的代表。两个来源于生活的人物,在改革开放初期的农村随处可见,今天读起来仍让人感同身受,心潮澎湃。
今天的农村还有“少安”、“少平”吗?我回到了老家,湖北西南部的一个山区县的乡镇。正逢打工人员返乡过年,乡村出现一年最热闹的景象。同长期工作在乡村的基层干部、外出务工人员、在外求学的大学生的交流,寻找一个个如今乡村的“少安”。结果是多“少平”少“少安”,甚至基层干部发出感叹:乡村已经失去“少安”生存的土壤和环境,失去扎根农村发展的通道。
一、留在家里没出路
我大爷爷现在是三代同堂,很有点像《平凡的世界》的“孙玉厚”一家,大爷爷在人民公社时期当过生产队长,对各种农活拿得起,做得精,他共生育了一男四女。除儿子读了高中外,四个女儿都只读到小学就回家务农,先后出嫁到本村和邻近的村子。儿子1982年高中毕业后,正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初期,大爷爷要儿子去学门手艺,儿子不愿意吃这份苦,后托人到乡砖瓦厂上班,儿子去干了一个多月,结果比种田还苦。再后来同村的人邀他到煤矿上班,大爷爷、大婆婆死活不让他去,他就干脆当起了“少安”。大爷爷说,“大风吹不倒犁尾巴”,我们祖祖辈辈是种田的,就认命种田了。在父辈的言传身教下,儿子学会种田的十八般武艺,遗传了父辈会农活的基因。当时国家提高粮油价格,全家还发展养猪家庭养殖,加上妹妹还未出嫁,靠种粮日子过得很红火,还做起简易楼房。儿子虽是高中毕业,安心务农,甘心当“少安”,一家依靠勤劳苦挣,五年盖了一栋三层楼房。年过半百的儿子觉得老的身体好,小的能外出挣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过很安逸。
孙子是九十年代初出生,初中毕业后,大爷爷说,家里8亩水田和3亩旱地,靠他和儿子、儿媳就够了,安排他去学兽医,干了三年。看到同龄人都出去打工赚钱多,开始不安分这门手艺了,跑出去打裁缝工,一年能挣回2万多。最近二三年,能挣回5万多,还带回了一个四川媳妇。今年腊月二十四,家里刚刚为他举行了婚礼。大爷爷说,经常做梦梦起孙子,一年到头只能看见20多天。想留他在家周围找个事做,孙子不干,说我又不会种田,附近也没有合适的事想正月初八就走。他的父母不愿他像父辈一样,窝在农村当“少安”,支持他外出打工,说到:哪有年轻的在家里的,等我有了孙子再说。
大爷爷所在的小组,29个农户,共132人,几乎 55岁以下的人全部进城务工,有的全家甚至在外务工,平日在家不到50人。平常看不见年轻的身影,只有在春节期间或家中老人去世的时候,才能看见他们。村里干部讲到,年轻人在村里的确难差事,镇里前几年还有几家小纸厂、小采石厂,现在因为环保政策全部关了,只剩有一家石材厂。农业税取消后,许多农户水田改种成茶叶,种田的都改行成茶农了。现在上面提倡培养职业农民,全镇只有2户,都是好多年前都成茶叶专业大户,很少有从现在起步的。年轻人只有选择打工这条路。
二、留下来的烦恼
我大爷爷的大外孙子,家在镇上,有经营头脑。初中毕业后,在外打工有了10多万的积蓄,回乡结婚后,就想在家门口就业,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当下现代的“少安”。考察了一段时间,同父母商量决定在镇上开个餐馆,因为镇上只有一家中档规模的餐馆,生意很好。他们也就投资近8万元,开了家“十字桥”餐馆,供应早中晚,开业后生意还过得去,他的父母也在后厨帮忙,他和妻子忙前忙后,早起晚睡,很是辛苦。但日子一长,生意就不景气了,固定客人都是过路骑车搞贩运的,附近做小生意的,消费20至30元多元就不错了。而附近那家餐馆有个亲戚在镇政府里工作,对公的客人都上旁边就餐,而他的餐馆很少有公款消费的。大外孙子讲到,一次,一个猪贩子点了10元的菜,结果吃了一电饭煲饭。后来,生意越来越差,搞得人也没心思做,不到一年就关门了。他听到开挖掘机赚钱,同人合伙买了个挖掘机,四处求人揽活,揽活后又难结账,维持了半年,亏本把挖掘机卖了。他说,亲戚没有一个当干部的,沾不上一点光。开餐馆,开挖机,人也亏灰心了。前年,他只好第二次踏上外出务工的路。今年春节回老家见到他,他还买了小车,说前几年留在家里耽误了时间,两口子少挣了20多万,说不定早在城里买了房子。
三、留下来的生存法则
我大爷爷的三女婿是个泥瓦匠,人也憨厚,从学艺开始,一直就跟着师傅干,前十年仅能养家糊口,加上生了两个女儿,都在上寄宿制初中,还住的是土屋。前些年听说因经济原因两口子常闹离婚,最近几年开始单干,承担农村做房的活越来越多,收入逐年增长,也盖起了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楼房。
这次碰到他,他说,去年就承包了20多栋楼房,还带了5个徒弟,盖房盖到附近二个县市农村。自从开展新农村建设以来,做房子的、修路的事一桩接一桩,但接的是别人转手的工程,一算只要有略有利润,我都接,大的赚不到,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赚的。前年,别人鼓动我去镇里参加一栋房子招标,先是给送钱,再是请人吃饭就吃了几千,还做什么标书,参加投标,结果标没中,耽误了上十天,才发现是给别人陪跑。从这以后,我再也不想大工程,就从别人手中接些小工程做。
村里人说大爷爷的三女婿是憨人有憨福。前几年,别人劝他出去打工,他说几个兄弟都出去了,老人没有人照顾,女儿又小,老婆一人忙不过来,干脆留在家里,有事就去做泥瓦工,无事就下口粮田。后来,形势一变,打工的挣了钱,回到家盖楼房,他就包工包料;不包工包料,他就只讲工钱。后来,学会简易装修,能承担一整栋楼的里里外外的活。在老家农村,人们都认同这种建房方式,他不仅生存下来了,而且收入也高。其实,他长期生活在乡村,是个适应市场的精明人,也有了一套生存法则:不做大工程,只做别人看不起眼的小工程;包工的房子愿意做,包工包料的同样做,慢慢地做小有名气。
大爷爷说,三女婿最有钱,少说一年要挣20多万,但不露富。的确,从他的衣着和消费看,是个勤劳节俭的人,特别是他的一双手,布满了老茧。但他的一对女儿,从衣着和用的手机看,显然高于其它人。
四、是外出是留下来的彷徨
我大爷爷的二女婿在村里有个外号,叫“青水彪”,意思人长得好看,但做事喜欢耍滑头。在大爷爷的四个女婿中,算最聪明的一个,在家种田时,因吃不得苦,家境平平。后来,他儿子初中毕业了,他带着老婆、儿子三人出去打工,先是在北京打裁缝工,他嫌工作强度太苦,又转到广州一木器厂打工。经变换地点、变换工种,收入同其它一起出去的人相差一半。前几年春节回家,大爷爷的其它几个女婿背后议论他,滑里滑稽,走到哪儿都干不长。
2011年,他看到大爷爷的三女婿做房子生意好,要跟着他做瓦匠。同是连襟,三女婿有几份同情,答应帮他一把,泥里水里干了几个月,收入是高出不少,但他嫌瓦匠也苦,就“三天打雨,二天晒网”,特别是急于赶工的时候,他找个借口不出工。后来,三女婿给结清了工钱,劝他找别的事情做,免得伤害两个连襟的感情。
长期在外打工,他已满儿子25岁了,还没有对象。这次春节,他四处请人给儿子提亲。他说过年后,老婆儿子要出去就出去,他不准备外出了,准备安心在家做事。我问起他的真实想法,他说,在外漂泊10多年,家里锁门10多年,人到中年,家不像家,钱是挣不完的。准备向郎舅学习,在5亩地上种茶叶,有时间在周围打短工。但还是心有不甘,如果外面有赚钱的门路,还是想去干几年。
同老家人的交谈中,我认为“少安”们经历农村发展的三个阶段,一个阶段比一个阶段更残酷,更现实,逐渐失去“跳板”。第一阶段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初,为“政策留住了‘少安’们”。 那时农村到处是“少安”,因为政策刚放开,一池春水被激活,为解决温饱问题,初高中毕业的青年人在父辈的带领下,种粮食新品种,学习新技术,还发展家庭养殖,加上国家提高粮油价格,种田积极性高涨。“少安”们就是面对自然灾害,也发出“靠天吃饭,天不下雨,靠地打粮,地不出苗,人有多大本事”的呼喊,但没有离开土地和责任田,这一时期,农村最适合“少安”们的生存与发展。第二阶段是国家取消定购任务的九十年代中期至2003年,为“负担赶走了少安’们”。这一时期,出现了“卖粮难”的问题,农业上的“三提五统”逐年增长,“七站八所”也找农民收费;加上农村水利设施老化,农药化肥涨价,农民种粮出现增产不增收的问题,一方面农业成本增加,另一方面负担增长,加之国家政策层面长期得不到解决;乡镇企业相继关闭,以工补农、哺农的源头枯竭。同时,上学、就医等隐情费用增加,因灾、因病返贫等问题突出,于是,迫于生计,“少安”们开始放弃脚下这片耕地,像“少平”一样外出打工挣钱。第三阶段是2003年至2015年,为“资本逼走了‘少安’们”。 这一时期,中央连续发出了13个一号文件,从取消农业税到良种补贴、水利建设、现代农业等方面,各级政府都加大对农业的投入,特别是在新农村建设上,给农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各级政府反复强调要突出农民的主体地位,农民要参与其中。但各级的财政资金是随着项目走,到了乡镇,修路、整地、改水等项目就由专业公司来建设,单个“少安”想参与进去,利用熟人社会的优势,发挥“开疆拓土”的作用,无雄厚的资金实力,也无技术优势,无法进入其中,让外来的资本承揽一切,“少安”只能当“配角”。这些资本的背后,其实际控制人不少都是一些有劣迹的人,村民不认可,但他们同政府掌权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时还驱赶“少安”,逼得他们退而求其安,远走他乡去打工。同时,县、乡镇政府连续10多年提出工业立市、工业强市的发展战略,招商引资办企业,也把 “少安” 吸引到了城镇。惠农政策最大的赢家是有资本的人。
“农村是凋敝的农村,农村家庭是残缺的家庭”。很多人这样形容当下的农村。我老家所在的村,2003年由三个小村合并而成,在册人口2300多人,除去在读学生,在外务工人员达到1500多人,占到60%以上。55岁以下的人几乎进城务工,有的全家在外务工,剩下的全部老人和幼儿园的小孩。由于撤校并校,小学、初中全部到镇上集中寄宿,高中、职校到县城就读,平日的农村常见的都是“8361”部队,缺乏以往的生机和活力,一点也不夸张。只有在春节或老人去世的时候,才能看见“少安”、“少平”们的身影。
老家农村多“少平”少“少安”的恶性循环,非一日出现,非一策能破解。在调查中,我始终处于矛盾纠结中,一方面各级政府从户籍制度、购房、打工子女教育等方面,刺激“少安”进城,再平凡的“少安”也要进城实现梦想。另一方面,政府和社会正不断撤除“跳板”, “少平”们失去向上的通道。大量青年人进城,制约着建设小康社会、农村经济发展、建设新农村的未来。我试图从“少安”身上寻找答案,从微观层面探寻“少平”们在国家政策和农村现状碰撞中失去“跳板”的成因。
1、面子抹不开
在老家农村,面子高于一切。农村改革初期,勤劳致富光荣,谁成了万元户最风光,最有面子,最有话语权。后来,种田挣不到钱,出生于五十、六十年代的第一代“少安”们纷纷外出打工,有的最早在村里做了漂亮的楼房,让男女老少羡慕不已,全家人觉得有面子,过去很多在村里抬不起头的人终于能昂首挺胸了。他们的孩子从出身和上学开始,就看到父母外出打工,认为在农村干一辈子没出息,缺乏扎根农村、改变农村、致富农村的思想基础,觉得在家务农没有面子;初中一毕业,就告诉他们谁出去挣了大钱,谁呆在家里只能饱肚子,变成了第一代“少安”。
只有消极的教育引导,没有正面的典型引路,老少“少安”离开农村,出现轻视农业、逃离农村现象。即使有个别想在农村求发展的,也因为面子,在熟人社会里抬不起头,被父母及长辈逼着离开家乡。
2、票子挣不来
挣不来票子在农村是严酷的现实。村干部说,凡是房子盖得漂亮,门前有小车的,都是外出打工的。家里楼房没有装修的或者住土屋的,都是在家务农。我有两个亲戚很有代表性,一个是姨父,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务农,住的父辈七十年代盖的土房子,舍不吃穿,通过养猪和在本地煤矿干活,仅供养了独生女儿上了大学。2006年才出去打工,是最后一批离开农村。他说,从高中毕业后的18年间,早出晚归,只能养家糊口,同村的人看不起他。女儿上大学后,他们夫妻熬不住了,跟着亲戚出去打裁缝工,虽然挣的比同龄人低,但比在家收入高,四年间就回家做了楼房。他一直感到后悔,应该早出去打工。还有一个初中没有毕业的小舅舅,十五岁不满就外出打工,年龄比前面的姨父10多岁,开始几年也没有挣到钱,后来进大厂做裁缝,收入比较稳定,回来盖了楼房,结了婚,没靠父母掏钱,前年还买了车。
俗话说,腰中无钱是病人。挣回多少票子代表一个人的身价,现在茶余饭后谈的都是一年挣多少。村支书跟我说,村干部过去有面子,现在没人愿意当,年轻人看不起。前年,村里培养了一个年轻后备干部,村民都说是个好苗子,群众关系也好,但年收入不到5000元。他在村里干了一年多,去年还是打工去了。
3、老婆讨不回
近十年间,农村青年通婚圈出现重大变化。农村青年婚姻观、家庭观变得更加现实,结婚要有房有车有聘礼钱,如果不外出打工,再俊的小伙很难找到媳妇而且本地媳妇婚嫁费用高。收入平平,家中又没有多少积蓄的,媒人都不愿给提亲,因为媒人知道,收入不高的小伙很难被人相中。这样,过去最好结婚的独子家庭,也因收入问题变成结婚难,于是,出现了大量高龄未婚单身青年。
4、路子寻不着
出身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少安”成长市场经济的年代,应该是农村的中坚力量。现在的村庄不是“双水村”,青年人不会农活、不识庄稼,已经是普遍现象。不少人说,我们回来干什么?我们什么都不会?现实是外出的大量返乡,乡村里还真寻不到适宜青年农民的路子。现在农村青年的出路分为三个层次,成绩好的上了高中再上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在大中城市实现稳定就业;其次是成绩稍差一点,初中毕业后上了职高,现在职高实行“订单式”、“定向型”培训教育,一毕业就直接被学校送到沿海企业;最后一批,就是初中毕业跟随打工大军到大城市务工。上了大学的青年,他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在城市安了家,有的自身发展也好,再好的政策,也不会回来。再就是上了职高,在外发展一般的,愿意扎根农村的,如果有更大创业平台,有发展“跳板”, 能在政策、资金、技术给予扶持,提供宽松的发展环境,表示愿意回来当 “少安”。最后是初中毕业外出打工的,他们步入父母的后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回来了,也找不到路子,正在成为打工路上的代际传递。
无论是少平还是少安都是努力为生活奋斗的农村青年形象,都被他们身上的活力和坚持所打动,希望现在的农村青年也能找到自己的路。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生)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新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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